入秋的陽明山花鐘,沒有春天花彩鮮豔的色調,少了一點人群的圍繞和嘻笑的歡愉氣氛,秋葉枯黃,相形之下更顯孤獨;隱身於花鐘旁的巷弄中,秦政德獨自一人落腳在看似廢棄的小屋中,沒有電視、沒有網路,連洗個熱水澡還要騎十多分鐘的摩托車到前山的公共浴池,他或許孤獨,但是四周花草作伴,藝術創作的思緒泉源不絕,他的靈魂卻是富有的。
堅持 歷經風浪不改其志
一九九四年對藝術創作家秦政德來說,是人生重大的轉捩點,那年他是文化大學美術系大四生,距離畢業只剩下不過半年的時間,卻因為與系上主任的創作理念不合,在畢業前夕遭到退學,沒想到全系學生為了聲援秦政德罷課長達一個多月,抗議他遭受的不平對待,此一事件在當時還躍上社會新聞的焦點,引起各界的關注,史稱「文化美術系事件」。
無端捲入權力的糾葛,雖然被退學是很痛苦的事,但回想起來,他倒是看得很開,笑笑地說,「或許是老天爺給我的禮物,因為我的人生從此不同。」意外地參與學生運動,秦政德認為,如果沒有唸文化大學,沒有被退學,或許今天的他只是個平凡的美術系教師,可能是上天冥冥中注定,非要他經歷這段歷練不可。
如今這段歷史早就掩沒在舊報紙堆中,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地被人遺忘,唯一不變的,是秦政德還留在草山,與山為伴,堅持著最初的堅持,堅持著自己的藝術創作,堅持著做自己的堅持。
一九九○年秦政德進入文化大學就讀,似乎就埋下今日執著於草山創作的因子。雖然家就住在台北,但是秦政德自從和陽明山有了連繫後,便與她結下不解之緣,大三時選擇在學校附近居住,一待就是十多年,即便期間發生擦槍走火的人生意外,他也不認為陽明山是個傷心地,他只是很單純地喜歡自然,誠如他所言,「留在山上給我更多的休息與養分」。
小 草台灣老印象喚記憶
初次見到秦政德,一身亮橘色的上衣、黑框眼鏡,十足大男孩的氣息,一點都不覺得他會是個從事藝術創作的玩家,如果你沒看過他本人,卻又曾在誠品書店裡買過復古明信片,而那明信片又是台灣人記憶中的圖像,那你一定認識秦政德,因為那些明信片正是他虧本、倒貼的創作品,從無敵鐵金剛到大同寶寶,從台灣古地圖到中國強布鞋,秦政德耗盡他所賺取的微薄薪資,只是為了一種理念。
那些別人手中的垃圾,在秦政德眼裡個個都是寶,而當初會蒐集這些古物,還是受到學運事件的影響,一群死黨們有著同樣的默契,創立了「小草藝術學院」,專門搜集台灣人的回憶轉製成明信片,雖說是對外銷售,實際上卻是想要引起台灣人的共鳴,讓台灣的老印象還能喚醒台灣人最深層的記憶。
秦政德解釋著,名為「小草」,正是因為他們所面臨的環境正如小草一般嚴苛,雖然沒有豐富的社會資源,卻有很強韌的生命力,所以在沒有經濟的援助下,秦政德將撿來的、別人給的、網拍買下來等的舊回憶,透過印製成明信片的樣式,包裝成新感情,並將這些需要眾人協助才能完成的集體創作,掛上小草藝術學院之名。
如今這學院只剩下秦政德一人在支撐著,其他的夥伴多半礙於現實環境的牽絆而紛紛出走,事實上,從文物搜集、明信片送印到包裝、送貨,甚至開拓銷售據點,完全是由他一人獨力完成。秦政德要負擔資金,而資金的來源除了明信片的獲利外,他兼任家教的收入也都投進創作的世界,他還要兼做包裝男工,然後騎著他的摩托車充當送貨專員到各銷售據點送貨。
既然做得那麼辛苦何必再苦撐下去?就一如藝術家普遍具有的頑固性格,秦政德不為名、不為利,就算有人盜印他也不計較,他只想要讓更多台灣人認識台灣,如果這些明信片可以很受歡迎的話,秦政德認為那一定是「土地」的關係。
木雕 隱喻政客爭權奪利
不過,相對於明信片的保守作風,秦政德的男女性器官木雕創作可是未滿十八歲或心智未成熟者須成年人陪同觀賞的作品,意外地大膽,這與他害羞靦腆的性格大相逕庭。
木雕創作是秦政德最早接觸的藝術創作,這機緣要追溯到他當兵時,會撿些廢棄的舊屋窗框隨意雕著木劍解悶,但同袍都向他開玩笑說他是在刻男性生殖器,秦政德本來不以為意,後來在大夥的起鬨下,他把刀與男性生殖器刻在一起,當時軍中的排長有社會系的背景,向他說了一句,「刀和陽具都是權力的象徵」,影響至深。
「刀和陽具都是權力的象徵」,這句話回歸到體制面,秦政德回想起美術系事件,事情的根源都可歸咎在人類陷入追求權力、慾望的漩渦中,反映到之後的木雕創作,無論男性或女性的生殖器官,性只是他想表達的一小部分,最主要的意涵還是來自於政治人物對於掌控權力的面貌。
因此,退伍後,秦政德重回草山,窩在他的工作室裡,拿著撿來的檜木漂流木,以性器官為象徵,用雕刻刀刻畫出政客爭奪權力的醜陋,二○○一年他的首次個展就是以觀察、探討、表現台北這個城市深層的權利慾望關係,並將他的雕刻作品呈現在代替畫框的窗框裡。
而今年的九月九日,當施明德帶領的紅衫軍號稱起義時,秦政德有感於政治人物為了個人利益造成社會動亂,他便興起一股創作靈感,以女性生殖器塑形成台灣的圖樣後,有的用鋸子割開,象徵著政治人物的私心撕裂台灣;有的再以數個螺絲釘穿透,代表被詛咒的台灣;甚至是以「台灣之分、台灣之合」為名,放置在潘朵拉的盒子中,讓人猜不透是權力、是慾望,還是希望。
石雕 瀰漫對土地的回饋
諸如此類的創作在秦政德的生命中,隨著不同的時間點是不斷地產生出創作靈感,無論是平面創作還是雕刻藝術,都是他有意嘗試的藝術表現方式,但這兩年,秦政德摸索著他認為層次較高的石雕工作,是自我的挑戰,但更多的情感是秦政德對土地的回饋和付出。
和他相約的那天適逢周日午後,在秦政德的引路下,車行一會兒左拐、一會兒右彎,來到離竹子湖不遠的秘境,在地人稱做玉瀧谷,從大學時代起,這一帶就是他平時靜思、散步的區域,和大地對話了十多年,從去年開始,秦政德終於和土地有了互動,他決定將這條日治時代就有的石砌步道和圳溝旁的羊腸小徑當作他的畫布,開啟他最新嘗試的石雕創作。
走上步道還不到五公尺的距離,就能見到他所立下的第一個石碑|「苔隱心徑」。秦政德在步道上總共立下十二個碑,碑文的內容是他將散步在步道上的心境,反應於創作上,有兩面碑文的立碑、有空碑、有腳踏碑,他想表現的,除了是自己與大地對話後的感觸,立了碑就等於將碑捐贈給這片土地,如果登山客看不懂碑文的意思也沒關係,秦政德表示,碑文沒有一定的答案,端看遊客與大地接觸後自我的解讀。
法則 讓創作融入大自然
秦政德的立碑創作會讓人不禁好奇地想問,在國家公園的用地上,立碑算合法嗎?他不疾不徐地回答著,「我遵守的是大自然的法則,以不破壞大自然為原則,試著讓我的創作與自然融為一體,如果遵照所有法令不得違反憲法為原則的話,對我而言,大自然法則地位等同於憲法,那國家公園法也不算什麼了。」如果碑文被拆除那就拆吧,秦政德看得很開,不過他還是會持續地探險,持續地與土地進行交流,持續地創作。
在秦政德的細胞裡,潛藏著許多衝撞體制的隱性細胞,從他的外表無法得知,但如果你看過他的創作,也了解他的理念,你可以感受到他極力想掙脫體制內的規範,無論是學生時代反抗校園體制,還是今日無所懼的挑戰國家法規。秦政德認為自己能一關關撐到現在,就是因為發生學運,帶著使命感,他說,「若沒有學運,就不會有這樣的東西,我也不會做這些事,至少我是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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